沃卓斯基兄弟在《骇客帝国》三部曲后,推出这部对恐怖主义立场暧昧的电影。今年2月在柏林电影节亮相,直到最近一区推出DVD,争议之声仍不绝于耳。电影把英国史上著名的“火药阴谋案”,搬到了假想中的极权主义英国。当年没能炸掉王室和上下两院的天主教狂热分子盖?福克斯,摇身变成大众民主的斗士,最终利用伦敦地铁炸毁了古老的国会。影片原定在去年11月5日,也就是“火药阴谋案”400周年纪念日举行首映,因其对伦敦地铁爆炸案的渲染与联想,而被迫推迟到今年上映。
1605年,火药成为这个世界的关键词。在英国,一群梦想复辟天主教统治的狂热分子策划炸毁议会和王室。11月5日是议会大典,福克斯成功的将36桶火药偷运到国会的地下室。这一阴谋在5日凌晨奇迹般的败露,福克斯等人被处绞刑。英国逃过了人类政治史上最大的一次恐怖策划,他们实在有理由纪念这个日子,因为这批火药足以将整座国会炸毁20余次。所以11月5日成了英国传统的火药节,人们上街庆贺,将福克斯的人像反复焚烧了400年。
同年同月,世界另一端的北京城,却没能避开热兵器时代的第一次大爆炸。掌管皇家火药库的两名宦官,命令工匠用铁斧劈开结成硬块的旧火药,结果造成震动京师的爆炸。当场炸死官兵93人,居民死亡无数,炸毁房屋三十余间。
这两个火药事件,预示了近代的第一次全球化,就是热兵器暴力的全球化。恐怖主义是这部电影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时代背景。但这部电影原本还有另一个令人亲近的背景,那就是二十世纪文学史上的“反乌托邦”传统。
有件事非常奇怪,“乌托邦”思想是从英国诞生的,而最著名的“反乌托邦”小说也都是英国人写的,如奥威尔的《1984》和赫胥黎的《美丽新世界》。而且最近二十年来,著名的“反乌托邦”电影也都是英国人拍的,如《1984》在1984年被英国导演搬上银幕。1985年,特里·吉列姆在英国拍出他最经典的电影《妙想天开》。这部电影是奥威尔和卡夫卡的混合,对人们在极权主义和官僚主义体制下的挣扎,作了最形而上的镜像思考。似乎是为了更符合我的描述,吉列姆甚至离开好莱坞,特意加入英国国籍。
和《妙想天开》一样,《V字仇杀队》也改编自英国作家的作品。也耸人听闻的假设英国成了一个纳粹式的极权国家。和《1984》一样,一个至高无上的党和“老大哥”控制了人们的一切思想。一个离极权主义最遥远的国家,一种与极权主义最陌生的体制,却被想象为一个必须炸毁国会、推倒重来的法西斯国家。乐观的人会说,这证明了只有最自由的体制,才能容忍最恶毒的批评。但悲观的人会说,是啊,连英国也可能出希特勒,人类还有什么希望呢。想想大英图书馆那两道恶狠狠的脚印吧。如果自由意味着同时产出乌托邦和反乌托邦,同时产出恐怖和非暴力。那么得胜的希望又在哪里?
我承认影片中那个戴着福克斯面具的“V”,的确很有魅力,混乱了很多年轻观众的希望。很多人面对这部电影,企图分辨革命和恐怖主义的差别。但火药的出场,意味着它们之间一切差别都是可以被取消的。我也承认当“V”说出那段经典的台词时你很难不被诱惑,他说“面具下是思想,你无法杀死它,因为它刀枪不入”。几百年来,人们一步步把“思想”偶像化,当作真理本身去崇拜,最终导致相对主义和价值虚无。谁有资格说谁是错的呢,这一结论其实就是恐怖主义的本源。沃卓斯基兄弟的初衷,是借这部电影表达对西方宗教保守主义复兴的不满和逆反,但不满的列车通往哪里呢,竟然通向了反人类的地铁爆炸案。“思想”二字听起来很高贵,但人们往往不愿承认思想的主要成分,是激情和欲望再掺苏打水。
欲望无敌,这就是“反乌托邦”的原则。在《1984》中,奥威尔说,“做爱本身就是造反”,一次高潮就是对党的一次打击。温斯顿对他的女友说,“你只是一个腰部以下的叛逆”。亚里士多德说,理性就是对激情的克服。而腰部以下的叛逆,只是将这个世界由一种激情交给另一种激情。这也是我对《V字仇杀队》的评语。事实上,二十世纪并未诞生真正的“反乌托邦”精神,因为只有乌托邦才能反乌托邦。当一个“盼望不至于羞耻”的真正的乌托邦隐匿了,那些虚假的乌托邦你怎么去反呢,你的所谓反,其实只是替换。
盲目的眼看不见真正的历史。在福克斯的前后时代,英国史上有三种比他更值得尊敬的“受害者”。电影中用禁止《可兰经》来说明极权的性质,暗示以革命追求信仰自由的正当性。但就在火药阴谋案前50年,著名的殉道者丁道尔,为了将《圣经》译成英文,使英国老百姓能直接阅读圣经,而被天主教会烧死在火刑柱上。但他死前一刻并没有说,“炸毁国会吧,英国才有希望”,他说,“上帝啊,求你开启英格兰国王的眼睛”。到福克斯策划阴谋时,英文版圣经已经合法出版。具有讽刺意味的是,这一局面恰恰是福克斯所仇恨的,也是他决心炸毁国会的原因之一。6年后,没被他炸死的詹姆士一世,主持翻译的英文钦定版圣经,以5个先令的价格大量出版。
另一个人物是开创了违宪审查制度的柯克法官。他对那个没被炸死的国王说,司法必须独立,对不起,你没有审案子的权力。几年后,詹姆斯一世将他撤职。柯克转而成为下议院的议员,坚持主权在议会、而不在国王的宪法传统。几年后,詹姆斯又解散了下议院。但柯克也没有说,“杀死暴君吧,英国才有希望”。
第三个是清教徒和他们的长老会,因为宣扬民主理念和要求政教分离而受到迫害。詹姆斯一世的母亲,天主教徒玛丽女王临朝时,短短3年烧死了400名新教徒,留下“血腥玛丽”的称呼。詹姆士是新教徒,但反对政教分离,坚持必须由国王任命主教。他要求清教徒宣誓承认国王的最高宗教权威。清教徒们没有使用火药,他们成为远走荷兰和美利坚的“天路客”,为人类开创出宪政共和制度。
英国拥有古典自由和立宪政体,恰恰在于它固执地走在与“火药阴谋案”相反的道路上。这部电影替福克斯翻案,不过是为了取悦这个世界的相对主义激情。电影中V的颠覆计划很有意味,他第一年先炸毁了伦敦的老贝利法院,当那个著名的蒙眼的正义女神像倒下,意味着他要成为最高大法官。第二年再炸国会,乃是行使他偷来的审判权。马丁·路德曾经在反对德国农民战争时说,革命就是对上帝的叛乱。托尔斯泰在小说《复活》的扉页上,引用圣经题下“伸冤在我,我必报应”。这是一切非暴力的前提和信心。所谓革命或恐怖就是不承认自己之上的裁判权,而决意自我伸冤,担任人类的最高裁判官。
V其实是罗伯斯庇尔和马拉的混合,趋向马拉的一面使他看起来饶有情趣,甚至缓解了暴力的令人不适。某种无政府主义色彩也冲淡了暴力的专制内核。但趋向罗氏的那一面才是V的答案。他在密室中练剑的镜头,如一种强迫症,显出复仇动机的苦毒。他试图爱艾薇,也试图模仿正义,却始终无法胜过那满心的杀气。
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最高大法官,别以为这是理想主义,这只是一个腰部以下的叛逆。无论V的造型多酷,飞刀舞得多圆,如《箴言书》所说,“有一条路人以为正,至终成为死亡之路”。真正的希望没有火药味,真正的英雄永远是丁道尔、柯克和那些天路客们。
沃卓斯基兄弟给了我们一个噩梦,我们要知道如何醒来。